這老頭很像魏醒和白靈瓏等人殺死的長生仙人, 但他更年輕。

程時晉觀察他，覺得他跟逼娘上吊的兒子、餵老頭喝藥的中年女人一樣，都與詩聖有幾分相似, 都對她有惡意。

退後兩步，程時晉防備著老頭, 垂下眼簾看“自己”。

地上有一灘積水, 如鏡子映出她的模樣。

見到黯淡發黃的膚色，臉上的皺紋深得塗上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, 她怔怔出神。

原來她老了, 不覆青春美貌。

紛繁記憶浮上她的心頭, 讓她惆悵。

曾經濃情蜜意的夫君如今見到她就不高興地避開，雖然他沒有納妾, 可是他跟年輕漂亮的丫鬟眉來眼去，打情罵俏, 甚至偷偷養了一個十八歲的外室。

從前親近她的兒子現在不願意接近她, 她聽到他抱怨她，說她年老色衰留不住丈夫的心，化作討厭人的怨婦。

過去人們誇她好看，今天她出門，別人用“老婦”稱呼她……

“你老了，你變醜了。”

“世間最無奈的，莫過於美人遲暮。”

腦海裏仿佛有個聲音對她說話，她反射性以袖掩面, 不願意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老態。然而她發現面前拿著拂塵的道袍老頭須發皆白, 皺紋比她多, 卻坦然面對所有人, 她下意識地放下衣袖。

老頭從袖中拿出一面鏡子：“看到你自己了嗎？”他的目光帶著憐憫, “你不想老，想回到年輕的時候。”

“難道你不想回返青春？”她反問，給出自己的答案，“每個人都不想老，每個人都不想死，區別只在於有的人接受不了，如你；有的人坦然面對，如我。”

被戳中心窩，老頭的從容消失了，臉色陰沈下來。

與此同時，她想起她的姓名，找回了自己。

“我是程時晉。”程時晉直視越來越像詩聖的老頭，體內文氣湧動，令她說出的每個字都暗含力量，“我不會懷念過去，因為我一直在進步，我相信我會越過越好。”

老頭的表情很難看。

他摸著胡子，渾然不覺胡子變得稀疏。

街上的行人來來去去，誰也沒有停下看熱鬧。

程時晉逼近老頭，聲音響亮：

“何以你覺得我怕老？

“因為我是女子。

“在你看來，女子如絲蘿依附喬木那樣依附男子，得不到男子寵愛就活不下去，所以女子必須保持年輕漂亮。

“一些女子也是這樣想的，她們想變美，在胭脂水粉和衣服首飾上花錢，時常嫌棄自己不夠好看。

“只是，現實從來不是這樣的。

“我有錢有權，即便我貌醜無比，也多的是美男子討好我。

“我無權無錢，即便我貌醜無比，我也能憑勞力和頭腦養活我自己。

“醜，於我有何懼？”

老頭退後，隱有慌張之色。

他大聲叫道：“你不怕醜，難道不怕老不怕死？老了你渾身病痛，走不動路，幹不動活，人人嫌棄你厭惡你！死了你就什麽都沒有了，就算你轉世投胎，下一世的你難道是你？”

程時晉嫌惡地打量他，嗤笑道：“你老了，難怪你害怕。”

昂著頭，她得意地炫耀：“你看我，今年我才十九歲，老跟我有什麽關系？我晉升到宗師境界，至少幾十上百年不必考慮變老，老有何懼？”

怨恨的情緒出現在老頭臉上，他忌恨她的年輕，面目染上幾分猙獰：“你總有一天會變老！你逃不掉！”

程時晉笑得開心：“我有大把的時光，你快要死了。”

老頭的臉與詩聖一模一樣，刻毒地詛咒道：“你也會死！”

程時晉不在乎：“死我難道會怕？遇到危險我會避開，避不開，我盡我所能求生，無愧於心，死亦無憾。”

“我要你死！”完全變成詩聖模樣的老頭用顫抖的手指著她，聲嘶力竭地喊道，“十步殺一人，千裏不留行[註①：此乃李白寫的《俠客行》]！”

“殺人何必如此覆雜？”程時晉說，“禁止殺伐！”

自虛空中走出的俠客停下來，不再動手。

“衰老！患病！”程時晉對老頭念道，“你害怕什麽，我給你什麽。”

文氣湧出，化作無形的力量影響現實，令老頭越發蒼老衰弱，病痛纏身。

他對老死的恐懼被放大，倒在地上化作枯骨。

街道和行人悉數消散，甩著拂塵的長生仙人再次出現，遞來一顆丹藥：“這是你要的長生丹。”

“我……”想說不需要的程時晉被長生丹迷住，由圓臉女子化作戴著黑帽子的詩聖，喃喃地說道，“長生，長生……”

長生是他的渴求。

官場不如意，他尋訪名山大川，寫下許多詩，想修道成仙，始終不能如願。

修行者說他年紀大，說他資質不夠，說他留戀紅塵……

總之，他處處都是毛病，修不了道，更成不了仙。

偶然間他照鏡子，看到自己白了頭發，心中不免添了一縷哀愁。

老就老唄，世間誰能不老？

神仙都有老頭模樣的。

奈何他當晚少穿了一件衣服，著涼生病，熬了半個月才痊愈。年輕時他不怕凍，凍了也不生病，生病了照樣不是什麽大事，一兩天就能好起來。

他老了，身體開始虛弱，他害怕。

游歷到南州府城，他認識了長生仙人，問仙人怕不怕老。

“怕。”仙人如是說，“人的壽數是有限的，成了仙也會死。我想，如果我修改生死簿，增加我的壽數，豈不是不會死？”

“你認識判官？”

“認識一個。”長生仙人視他為知己，知無不言，“判官說，我若是增壽十年，必然有人減壽十年。有的人窮困潦倒，我給他好處，他把壽數給我。我用壽數煉制長生丹，初時十年壽數煉丹後僅能延壽一兩年，後來少則延壽五六年，多則七八年。”

“壽數不能直接吃？”他問。

“你可以試試看。”長生仙人高深莫測地說。

他設法得了別人的壽數，沒敢吃，找個人餵了壽數。

那人變年輕了，白發轉黑，皺紋消失，掉光了牙的嘴裏長出新牙，欣喜若狂。

兩個月後，那人飛快地變老了。

其身形越發矮小傴僂，手腳縮短，沒幾天竟然淪為膝蓋高的人形怪物，挺不直腰背，說不出人話，身上的皮松垮發皺如袋子。他的胡須頭發所剩無幾，身上長出一根根黑毛，神智已消失，行止如野獸。

長生仙人說，此乃奪取壽數遭天譴。

用壽數煉丹固然會損耗壽數，勝在安全。

接過仙人手中的長生丹，他的手微微顫抖。

吃了這顆長生丹，就能增加壽數，再也不怕老死。

老，這個字太可怕了。

他走遍天下，看到老人認養繩兒子、藥兒子、水兒子，看到有錢人為了延長壽命傾家蕩產，看到皇帝沈迷丹道，派人搜羅奇花異草煉制長生不老藥，不管用就抓珍禽異獸，連神仙都被捉去煉丹。

最後皇帝死了。

王朝滅了。

新朝廷打壓道士扶持佛門，直到皇帝一天比一天老——他開始親近道士，讓道士們煉制長生不老藥，試圖得到長生。

張開嘴，他想吃下仙人送的長生丹。

不想丹藥到了嘴邊，他遲遲下不去口。

奪別人的壽數茍延殘喘，這對嗎？

人生自古誰無死，想方設法地延長壽數活下去，這有違天道。

“怎麽不吃？”長生仙人問。

“一旦我吃了，我的餘生將離不開長生丹。”他掙脫對長生的渴望，眼神清明，臉龐的輪廓漸漸圓潤，身上屬於詩聖的特征正在消失，“我想，人不能為了活著而活著。活十年、百年、千年盡管都是活，可我活了十九年，今年的經歷比過去十八年加起來都精彩。我喜歡精彩的活法，不屑於茍延殘喘。”

說到這裏，她捏碎長生丹，做回程時晉：“奪人壽數換得長生，與食人何異？”

給她丹藥的長生仙人化作詩聖，陰鷙地盯著她：“你年紀小，意志倒是比常人堅定。”

“沒有堅定的意志，我豈能勾動文氣晉升先天境界？豈能在登上白塔之巔的同時跨入宗師境界？”程時晉怡然道，“你一大把年紀，遠不及我通透，莫怪成聖後寫不出大眾認可的名篇。”

“不識擡舉！”詩聖身上溢出了一絲絲魔氣，殺意壓過了理智，張口就要念詩攻擊她。

“禁止詩聖說話！”程時晉搶先說道。

文氣從她身上湧出來，在詩聖開口前封住他的嘴。

這在現實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
詩聖乃是聖境，剛成為宗師的程時晉即便封住他的嘴，他也能輕易地掙脫。

不過，這裏不是現實。

對上了詩聖憤怒的眼神，程時晉不慌不忙地說：

“你入魔了，詩聖，這裏是你和心魔共同構建的虛妄幻境。

“你能影響幻境，令進入幻境的我恐懼老死，心魔也在影響幻境。方才我兩次忘記我的身份，正是心魔導致的。

“我想起我是程時晉，等於擊敗心魔，幻境中能夠影響我的只剩下你。

“可是你對長生的執念太深。

“給你長生丹的長生仙人死了，你煉不出長生丹，日漸惶恐，沾上心魔便掙脫不了，使得文氣在幻境中的威力直線下降。

“相反，心魔寄生你壓制你，意志的威力在幻境中得到了增強，註定你鬥不過我。”

無需天書，程時晉看著詩聖說：“你德不配位，這詩聖別做了。”

剎那間，詩聖臉色蒼白地跌落聖境，天下失去一位聖人，多了一個心魔的傀儡。

心魔的尖笑響起，幻境隨之破碎，一切生靈重歸現實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只有一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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